第一百二十二章 见面(下)

自从流民们一批批搬进城后,大街小巷的气氛明显比往年还要热闹。

陈恒抵达书院门口时,向两侧延伸的白墙外,有推着改装货车赶来的小贩。他们大多卖的是些小玩意儿,从大人用的生活用品到小孩的玩具,算是流动般的大雍般便利店。

只要你开口,哪怕他们一下子拿不出现货,第二日也能给你找出来。

除了这些小贩外,更受人追捧一些的是小食摊贩。当然,要是称他们一声小吃摊也可以。

这些职业自古有之,只是卖的东西、烹饪手法或有不同。

小吃摊上,那卖的东西可就更多了。什么汤油面、烧饼、豆花摊、馄饨、年糕等等。更有一个老农夫,直接挑着两筐土豆过来售卖。

这玩意儿,第一次出现还是在明朝万年历间,不过那时候没引起重视,大明也没有大规模种植的记载。

一直到大雍立朝后,从北方开始陆陆续续有百姓种植,土豆这才慢慢被世人接受。

不过扬州人会喜欢吃它,还是要归功于山西人。

之前说过,晋人、徽人是扬州盐商的两大主力。其中晋人特别喜欢土豆,常常用‘山药蛋’称呼它。

对有钱人的追逐模仿,不论哪个朝代的老百姓都无法避免。时间一久,哪怕口味清淡尚雅致的扬州人,也逐渐接受这份不起眼的食物,并对它的做法加以改造升级。

说来说去,还是扬州城里的人,南来北往者甚众,才造就了这座城特别的美食口味。

看着这些人牢牢占据住街道两侧,耳畔传来络绎不绝的叫卖声。陈恒非但不觉得吵闹,反而越看越喜欢。

尤其是当书院里出来的人,围在小摊前东瞧瞧西看看时。他自己不由也停下步,准备看看这些人会买什么。

“陈郎?是陈小郎吗?”

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。他下意识转过头,就看到一位老妇人刚跨出大门,连台阶都没走下来,正朝着自己挥手笑。

“水姨。”陈恒瞬间就想得对方的名字,会有如此深刻的印象,是因为她是少数靠着自己一己之力,带着小孙子一路逃难到扬州的人。

加之水姨的年龄也着实不小,陈恒知道这点后,私下给了她们家不少关照,这才结下两方人的缘分。

老妇人快步来到书生面前,笑着问道:“这是放心不下,来看看我们呢?”

“就是顺路来看看,水姨在书院可还住的习惯?”陈恒亦是笑着作答。

“都好,都好。里面的人都友善可亲,山长夫人没架子,你们书院的女娃娃也懂事的很。”

水姨看上去年老,其实连五十都没到。只是因为丈夫、儿子儿媳过世的早。她又要操持农活,又要独自带孙子,这才生生把人熬老,看上去比谢氏的年龄还要大些。

“你看,我没说错吧。”陈恒笑着摊开手,之前他劝水姨入城时,对方还担心自己家会被人排挤,一度十分犹豫。

“还是你们读书人有本事。”水姨笑着点头,有了这片瓦栖身,今年冬天她是不用担心自己的小孙子了。

两人又交谈几句,陈恒从对方口中打听些书院内的近况,就主动辞别朝着书院里走去。

跟王伯久违的打过招呼,小步绕过照壁,陈恒才走进书院,就瞧出今日的不同。

原先宽敞的庭院内,有许多书桌摆放在正中间,另有一堆孩子坐在书桌前。他们的前头,贾雨村正拿着一本书,游走在孩子们中间,时不时领头念上一句。

贾雨村注意到自家的学生回来,神色虽然有些诧异,可还是对陈恒点点头,又拿手冲他摆摆,示意对方别打扰孩子们上课。

陈恒连忙笑着点头,自己带着信达绕到旁边的走廊上。

陈青跟他说过,白天的时候,黛玉她们都会待在讲堂,方便流民们有事过来询问。

不过从学堂这边到讲堂,要走个‘L’型的路。这两者之间的拐点,正是学生们平日所住的寝楼。

陈恒知道此处已经有流民暂住,所以也没多瞧,只加快步伐朝着讲堂走去。

他走的急,没瞧见身后有一双目光,正好奇的盯着自己的背影。

临近讲堂大门,陈恒用手叩了叩虚掩的门扉,才出声道:“劳驾,请问林家妹妹在吗?”

门外传来一阵轻笑声,也不知道嘀嘀咕咕些什么,又一道声音传来。

“林妹妹在呢,不知来客是谁?”

陈恒呆了呆,大概没想到会有这一出,犹豫一下,道:“我是她哥哥。”

“是哪家哥哥啊?”

陈恒算是听出来了,是韦琦君、韦姝这俩姑侄在借机胡闹。

他们之前在林妹妹家聚会过,一起欣赏洋人带来的玻璃杯,陈恒很容易就听出她们俩的声线。

他正要作答,一只手突然从后头伸出来,拍在他的肩头。

陈恒被吓了一跳,转过身就看到一张见过几面的笑脸。

“陈恒,真的是你啊。”

甄姑娘俏立在原地,稍稍平缓着起伏的呼吸。她刚刚特意多瞧几眼背影,才确认前头的人是陈恒。

也说不上是为什么,甄姑娘认出是他后,就下意识迈开步追上来。等她反应过来时,自己的手已经拍在对方肩头。

见到对方回头时,一闪而过的诧异。甄姑娘稍稍掩下心中的失落,只笑着打招呼,尽显落落大方。

也就是这时,林黛玉见陈恒没回话,以为韦家两姐妹的玩笑话惹恼了自家兄长。也急急的从屋内跑过,两手打开虚掩的房门。

“兄长,你别生气,韦姐姐……”林黛玉越说声音越轻,下意识停住口。

她看到了陈恒,也看到了甄姑娘。

这短短一瞬间,陈恒是把头转来转去了两次,他也好奇这俩人都不说话干啥。

这里面,黛玉毕竟是自家妹妹。陈恒也没细想,先朝着外人甄姑娘行礼道:“倒是许久未见了,甄姑娘。”

他想了想,又福至心灵的介绍道:“这是我妹妹,黛玉。”

这俩姑娘相互点点头,好像又觉得有些尴尬生疏,林妹妹主动道:“甄姑娘好,没想到你跟我兄长竟是相识的朋友。”

“嗯。”甄姑娘轻轻应过一声,思考半天,才想到要回话的说辞,解释道:“他,救过我一命。”

这话一说完,不止是林黛玉,连稍后跟来准备赔罪的韦氏姑侄跟宝琴,都把目光往陈恒身上落。

突然被这一瞧,陈恒只觉得浑身不自在,好像被针扎一样,他连忙摆手苦笑,略有些心虚道,“没那么夸张,只是碰巧,碰巧。”

“哦。”林黛玉点点头,将好奇藏在心底,脸上露出更灿烂的笑容,“兄长来找妹妹,是有什么事情吗?”

陈恒一呆,不是你给我写的信嘛???

也许是心中危机意识触发,他瞧着四周的气氛有些不对劲,又有陈青在远处频频给自己使眼色,话到唇边就变成了,“确实是有要事来找你。”

“兄长既然来的这般急,一定是有要事。”林黛玉轻飘飘的跨出门,站到陈恒的身侧,对着后者笑道,“不知兄长想好谈事的地方没?”

“额,后头,就去后头吧。”陈恒歉意的朝甄姑娘、宝琴等人拱拱手,主动带着黛玉、雪雁朝着体仁馆走去。

说起来也是有意思,两人在桃树下挂了无数张纸鹤,像今日这般在此处并肩同行倒是第一次。

见这短短的路上,林黛玉都没主动说话。陈恒瞧出她心情不佳,索性主动道:“妹妹,你怎么了?”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林黛玉听出兄长的关心之意,心中微微一暖。只是她眼下脑中思绪也有些混乱,实在不想让陈恒瞧出端倪,有些慌乱的掩饰着心情,“可能是最近事情有些不顺吧。”

陈恒以为黛玉还是因为贾氏的事情,他想了想,还是安慰道:“伯母也是关心你。不过,伯母毕竟不是你,不能理解你的想法很正常。”

“那兄长觉得妹妹应该怎么做呢?”林黛玉有些心不在焉道,她时而低头看向青石板的缝隙,时而转头看向身侧的陈恒,以及远处的桃树。

今日天气真好,阳光暖暖的,万里无云。湛蓝的天空如此大,好像能装得下所有的心事。

“照自己的想法做就好。”陈恒耸耸肩。

也许是上辈子看的太多,他对这种事看的很开。只是把后世那套拿来教自家妹妹,不免有些惊世骇俗。

他想了想,还是委婉道:“只要不是做坏事,那不妨先照着自己的想法来。车到山前必有路,何况还有伯父跟我在。”

听到后面一句话,林黛玉的心情明显振奋不少,她今日穿了一色鲜艳衣裙,这心情一好,衣服上绣的蝴蝶好像就要飞起来。

“可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。”她十分委屈的诉苦道,这事她又不好意思跟爹抱怨,只能偷偷写信给陈恒。

“哈哈。”陈恒轻笑一声,道,“那我们就换个念头嘛,你想不想当个小小记录员?”

“记录员?”林黛玉眨眨眼,对这个词有些好奇。

“对啊,你看,这书院里的这么多流民,她们从什么地方来,路上碰到过什么事情。”陈恒耐心的给林黛玉解释,“府衙和我们,总是不好多问的。”他用手指了指自己,又指了指城外。

“可并不代表她们的想法就不重要,只是现在人跟人之间还隔着一层东西,也没有人来点破它。我觉得你来做此事,再好不过。”

“兄长说的东西是什么?”林黛玉被勾起好奇心,十分感兴趣的问道。

这一次,陈恒却卖起关子。他觉得这其中的秘密,还是由林妹妹自己找出来更好,就笑着摇摇头。

林黛玉抿了抿嘴,忍不住思索着陈恒提的问题。

这条路不长,两人才走过一会,就不得不折返过来,又踩着原路打转。

气氛虽然陷入沉默,陈恒跟林黛玉都没觉得尴尬,一个人在想事情,一个人则在哼歌。哼的调有些莫名其妙,林黛玉也听不出来。

“兄长的心情好像不错?是因为最近英雄救美的事情吗?”

也说不来是为什么,陈恒就猜到林妹妹会有这一问,心中暗道一句:来的好啊。

索性也就借机把甄姑娘的事情说清楚。

林黛玉听到最后,也是十分气愤道:“真没想到,世间竟还有这样的恶人。我以为这些事,只会出现在话本中的呢!”

陈恒听完,忍不住笑了一声。倒不是觉得林妹妹说的有趣好玩,只是突然明白人与人之间,存在着认知差异。

他这个妹妹啊,还是单纯了些。

不过也不是坏事。

能这样长大,何尝不是种幸福呢?陈恒的目光,落在路见不平的林黛玉身上。他突然咦了一声,道:“妹妹,你是不是变矮了?”

听听,听听,这说的是人话吗?林黛玉气的跺脚,“兄长,是你自己长高了。玉儿也长高了些,只是……只是没兄长长得快。”

陈恒微微皱眉,下意识用手掌比了比两人的身高,才恍然大悟。

还真是。

时间真快啊。

如今已经是十二月初二,再过个二十多天,就是新年。离林妹妹十一岁的生日,也就不远了。

要是按照原书的说法,此时的林妹妹已经父母双亡,只能委身贾府中,直到含香亡故的那一天。

想到这一点,陈恒再度看向身旁的女孩,那张青春靓丽的活力容貌。突然意识到,哪怕自己此生就这样泯然众人,成为一名平平无奇的读书人。

自己的出现,也是在暗处悄悄改变了一个女孩的命运。

哪怕无人知晓此事,他也觉得算是不枉此生了。

林黛玉瞧见陈恒突然露出畅快淡然的笑容,忍不住好奇问:“兄长,你笑什么。”

陈恒笑着低下头,微妙的看了林黛玉一眼,“佛曰,不可说。”

可不是‘不可说’嘛,这世上又没有第二个人看过红楼,就算说出去,想来也不会有人信。

“哼。”林黛玉娇俏的发出鼻音,“我这里也有一件事,没告诉兄长哩。”

“哦?是什么?”

陈恒轻声问着,又跟着黛玉齐声道:“佛曰,不可说。”

“兄长!!!”

“哈哈哈哈,我就知道妹妹你会这样说。”

两人笑闹过一阵,陈恒见时间差不多,就准备带妹妹回到讲堂处。

“兄长,赶时间吗?”林黛玉眨着眼睛。

“可不是嘛,城外事情还多着呢。”陈恒理所当然道。

“哦。”林黛玉不是无理取闹的性子,可还是觉得有些不舍,她想了半天,也只道上一句,“兄长千万别太累,身体要紧。若是差什么,就让人过来跟妹妹说一声。”

我跟你个小孩子说这个干啥。陈恒挠了挠头,还是接受妹妹的好意,“放心,我心里有数。”

一步、一步、一步步走到讲堂处,两人正要在此处直接分别,却听到讲堂里传来一阵激动的喊声。

“英莲,你的名字是叫英莲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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