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风凛冽，猎猎吹动半山腰上的残址荒草。一人立在长草之间，身材高瘦，须发蓬乱鹑衣百结，一眼看去就是个乞丐，他脸上的微笑却依稀熟悉。

阿浪定睛凝视片刻，大叫一声，上前一把抓住此人双肩：

“梁阿兄！”

半年之前的那一夜如时光倒流，倾泻回他眼前。

三人在高墌大营找到雕有“白蹄乌”的马砖，兴高采烈往昭陵行去，阿浪打算再偷上北司马院，看看那砖能不能引动什么异像。没料到半路又淋了雨，梁忠君胁下伤口溃烂，全身发烧，他还瞒了几天，终于支持不住，躺倒在荒山间。

野外没医没药，连一顿好吃食都没有，阿浪和上官婉儿束手无策。阿浪曾到附近几个村子找了些草药米粮，尽力救治，可海东逃兵的伤势还是越来越重，后来半身烂腐，扣住他肋骨的铁环竟脱出皮肉掉落。

那一夜，高烧多日神智模糊的梁忠君，在皎洁月色之下忽然清醒，叫阿浪和婉儿：“不要管我了，我梦到了我娘子和闺女，马上要去和她们团圆。你两个走吧，去昭陵，献砖……太宗皇帝的敕旨必须……”

没说完，他咽了气。

婉儿伏在他身边大哭，阿浪也流了泪。因为梁忠君的逃将身份，三人一直躲在一处荒山窝棚里。阿浪找支木棒，出去选个合适地方开始挖坟坑。

上官婉儿哭了好久，终于出来帮他挖掘，边挖边向他坦白倾吐，自己其实是武敏之故意放出来，安排在他们身边的奸细。

“索七娘叫侍婢找我出去偷见她是真的，回来以后，我就向周国公禀报了……我娘在他们手里，我不敢违抗他们……周国公一心想找到先帝昭示的六骏转生，就叫我按七娘说的做，偷放了梁阿兄，取得你们信任，跟你们一路走。如果真找到六骏，就拿药做倒你们，再回他那里……”

“那你为什么不做倒我们？”阿浪问她，“不怕你娘遭难么？”

婉儿颊上泪珠又如线般掉落：“我不愿意……我恨死武敏之和郭尚仪了，你和梁阿兄，还有狄公，都是好人……要是有别的法子，我不想害你们……”

听她说出这个大秘密，阿浪只是惊讶，倒没半分厌恶愤恨。婉儿是为了和她相依为命的母亲才这么做，人之常情，没什么好恼怒的。

他就一边挖坟，一边和婉儿商量怎么向武敏之瞒报糊弄。墓坑挖好，他们还削了块树板，刻上“大唐府兵梁忠君之墓”的字样，打算埋进封土里。

要不要留这个墓记，梁忠君的身份官职该怎么写，他和婉儿争论了一番。争论完，他们进窝棚把梁忠君的尸身搬出来，天也亮了。那高大汉子的尸体刚被他们放进坑，脚尖忽然又微微动了一下，还轻哼出声。

婉儿吓得不轻。阿浪却知这是假死，以前他行医时听说过这种事。二人忙把梁忠君扶回窝棚，灌热水米汤。调养迁延三数日，逃将神智慢慢恢复，胁下伤口也有愈合迹象，竟是要死里逃生的架势。

但他们已经在此地耽搁太久了。梁忠君一醒过来，便不断催促阿浪和婉儿离开，“别为我误了太宗皇帝的大事”。三人商量几天，还是把窝棚外的坟填实修好，“只当梁阿兄已死，以后见谁都这么说，对他更好。”

至于由死人变成活鬼的梁忠君，阿浪婉儿按他的指示，把他抬到了一处相熟的牧场，交给曾受过“成三郎”大恩的一户人家，让他慢慢调养。

那么一折腾，其实到人家里时，梁忠君的伤势病情又恶化了。但他坚决轰走阿浪婉儿，二人没奈何，只得带上“白蹄乌”雕马砖继续往昭陵去。

半路恰巧遇到武敏之一行人也从豳州回往昭陵，阿浪眼尖，扯着婉儿躲入路边山林，没被发现。二人又商议一番，最后阿浪依了婉儿的计策，让她先去陵署“调虎离山”，把武敏之弄去遥远的刑徒营，自己趁夜上北司马院，如果没什么反应，再去陵署看看有什么可靠人能禀告献砖。

从那以后，阿浪和婉儿都没再得到梁忠君的消息，也不知他是死是活。对外人，两个当然都坚称“海东逃将梁忠君已病死”。有那个穿在他肋骨上的铁环为证，武敏之和太子兄弟等人倒也都信了。

如今半年过去，在河东柏壁的唐营残址里，梁忠君忽然又现身。他本来就生得高大瘦削，面相严肃凶恶，遭一番生死大难后，越发瘦骨伶丁丑得吓人，虽然笑着，脸容却比哭还难看。

阿浪并不在意，双手摇晃着他，开心大笑：

“梁兄果然福大命大，你怎么会在这鬼地方？身上伤全好了吗？啧啧，你可又瘦了不少……身子骨还结实吧？吃饭了吗？我带着干粮呢……”

其实他一摇晃，就发现梁忠君身子软弱，完全随着他摇摆，毫无抗拒力气。逃将一手还拄了根长树枝当拐杖，明显伤病没全养好。阿浪有点后悔自己孟浪，小心地扶着他坐到一旁的石块上。

梁忠君眼睛直勾勾的，没理会阿浪那一串询问，手指着面前悬崖下的江山原野，自顾按先前的话头说下去：

“阿浪你瞧，这里的地势，跟高墌唐军大营那边几乎一样呢。居高临下、俯瞰大片原野低地，靠近水源、护住粮道，不虞被敌军奇袭断水断粮。其实也没什么希罕，随便找一卷兵书看，这些都是老生常谈，只是太宗皇帝打仗一辈子，只有他的兵马踹人大营、断人粮道、在整个战区纵横来去，从来没听说过哪家敌军能动得了他的老营……”

不太妙，阿浪观察着他神情想。这是病体还没复原，又添了心病，或者脑病。

他早知道梁忠君对太宗皇帝崇拜得五体投地，又曾走遍先帝领兵打仗的战场营地，特别爱谈论这些。之前在昭仁寺、浅水原和高墌，他和狄仁杰上官婉儿一起指点江山纵论兵法，就有点子痴气，但这回是……痴气过于严重，已经不太象正常人了。

“太宗皇帝的主力在这柏壁驻扎了快半年，与宋金刚在浍州的大军相持……可不是完全不动啊。我跟你说，秦王一边派小股兵力翻山越岭，渗透到北部太原附近，增援还在那里为李唐坚守的大小城邑，一边在雀鼠谷以南这边与宋金刚的兵马周旋，屡次埋伏邀击其精锐骑将。一次美良川之战，一次安邑之战，秦王呢，要么派出秦叔宝程咬金这等原瓦岗寨大将，要么干脆自己亲身上阵，打得定杨军全师覆没，敌将仅以身免、抱头鼠窜、毫无脾气。那些敌将里，最有名的，阿浪你肯定也听说过——”

“又是谁啊？”阿浪暂时想不出什么办法，先顺嘴接他一句。让他说完了想说的话，再慢慢细问，也许好些？

“姓尉迟，字敬德，后来秦王的心腹猛将嘛……就是这时候被打服了的。武德三年四月雀鼠谷大追击以后，他看着刘武周宋金刚实在没前途了，干干脆脆投到唐军帐下，一点儿反抗的心思都没啦……尉迟大将军手底下，有个姓梁的校尉，也跟着投唐，到了秦王帐下。然后就是一年年出生入死哪，从山西打到洛阳，从虎牢关打到河北……先帝在汜水城下被围，他也跟在尉迟大将军马后冲进包围圈，救出秦王，腿上中了一箭……”

“对对，我知道，我知道，就是令尊梁老丈嘛。”阿浪叹气，“后来他的箭伤流脓，那条腿没保住。秦王对他也不薄，赏赐了他好多财物，还有军功勋田什么。令尊拿着回乡，娶妻生子，你们一大家人在乡里横行霸道……不对，光宗耀祖，哈哈……对了，你说你原籍在哪里来着？记得离柏壁不远？”

“稷州，我家在稷州大梁乡，从柏壁往东南走四十里就是。”梁忠君木然答。

“那么近？”阿浪诧异，转念一想就明白了，“你已经回过乡了吧？从鬼门关回来，特别想家，伤病好得差不多，你就自己一路走回家乡去了……家里人怎么样？”

他不问还好，这一问，梁忠君全身颤抖起来，双手扶着枝杖，泪水大颗大颗滴在他肮脏凌乱的脸容胡须上。

看来是不怎么样。

阿浪耐心地哄劝他，一点点问出真相。原来梁忠君果然是刚能起身走长路，就潜回河东老家。他梁家原本也有好大一座宅院，父母和三兄弟家眷各居一屋，院外田地桑园有上百亩。几年没回去，他远远就瞧着不对，老宅拆得约摸只剩原先三成，田地上倒建起好几座新屋，象是把他家原有的田亩分给了别家。

梁忠君顾忌自己的逃犯身份，没敢直接进门，趁夜偷着找到他嫁在邻村的阿姐询问。阿姐一见面，先给他一耳光，然后相抱大哭。

他妻子阿柳早病死了，女儿百岁熬了过来，依祖父母居住。后来当地折冲府接朝廷敕令，海东逃兵家属一律籍没为奴，梁家按理也该全家被抓入官。但他父亲和两个兄长都是从征老兵，他大哥还是征辽烈士，有诏优待。梁家在乡里又有些势力，他父亲到官堂上告了三子忠君忤逆不孝，反复折辩抗争几年，气得老病发作一命呜呼，他母亲也跟着撒手而去。

家里男丁就剩他二哥，那却不是个仗义人。他二哥变卖了大半田宅，所得大都用来行贿买通官府，最后结果是：把守寡多年的大嫂卖嫁出去，把小侄女百岁献官籍没为婢，以应朝廷诏命。自己一家撕掳开“逃亡军属”身份，占了父母产业，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。

阿浪听得大怒：“这是人干的事？你二哥也太不是玩意了！”

“我当时就想找他去拼命。”梁忠君冷然一笑，“可瞧瞧自己身子，连走路都打晃，拿什么去拼？更别说我一露头，他一喊逃将，就会有人上来把我绑走去请功领赏……我要是这么死了，我闺女更没法再见天日，我那苦命的百岁哟……”

“你不敢回家，也不敢在阿姐家呆长了，怕连累她。”阿浪猜测，“所以就来了柏壁这里。这里荒僻，冬天更没人，好躲藏……”

他转头看看，果然在荒草石丘之间发现了一间窝棚，跟他半年前和婉儿在野外临时搭就的那间很象。棚外有些陶碗柴堆，梁忠君住在这里有一阵了。

“我思前想后，怎么才能救我闺女？”梁忠君用手背抹着泪，“我自己就是个逃犯，见不得光，也不知道百岁现被弄到哪里去了。唯一的办法，先帝降下的的六骏雕马砖，不是该有六块么？既然在高墌大营里有一块，这柏壁大营里，说不定还有一块，就是刻着特勤骠的那块……要是我能找着，我就带着去长安，找你们……找狄公也行……看在我立下这功劳的份上，你们也许能帮我找闺女……”

原来如此。他这思路其实很有道理。阿浪忙问：“那你找到了吗？”

梁忠君摇头：“这几个月，我快把山上每一寸土都翻遍了，挖地三尺，所有石块也都反复看过摸过多少次……连一块完整的方砖都没有啊。”

他一说，阿浪又留意到营地里的遍地掘丘，原来这是梁忠君的手笔。

这么说，“特勤骠”砖并不在柏壁大营？

阿浪心下一阵失望，又一想，那也未必。他长孙浪才是外公太宗皇帝钦点的“搬砖人”……不，“寻马使”，梁忠君耗功数月找不到，也许他随便溜达一圈，就能发现什么呢？

溜达之前，他最好先给梁忠君弄点正经饭食吃。这人已经瘦弱得脱形，也不知这几个月都是靠什么草根树皮活着，估计那股痴呆气也与此有关，饿傻了嘛……他行李中饮水干粮充足，既有现成炊具柴火，煮碗羹汤不费事。

这么想着，他起身去拿行李，才意识到行李、马匹、僮奴和阎庄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了。不过在山上说了这么半天话，他们也该追上来了吧？

阿浪跑到上山道口，向下一望，果见几匹马已将到眼前。阎庄一手扯着一匹马的尾巴，借力费劲登攀。他其实年纪比狄仁杰还大几岁，虽然是武官出身，毕竟养尊处优久了，体力远远跟不上。

也没多想，阿浪往下迎了一截，搀扶着阎庄上到营地，也扶到那堆能当坐床的大石块前。梁忠君却被这突然出现的生人吓了一跳，扶杖起身，阿浪抬头一看，大叫糟糕。

他忘了梁忠君已经是个“死人”。面对阎庄的疑惑目光，他慌慌张张地介绍：

“我在这里偶遇了一个熟人，他也是来缅怀太宗皇帝战绩的，他叫……成三郎，我们交情极好。”

说完了，他又暗叫不妙，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。他该再给梁忠君随便起个新假名，怎么一时半刻只想到“成三郎”？

梁忠君用这个假名，卷入了陇右牧监私卖官马案，案卷说不定早送到东宫，太子家令可能有印象。

“成三郎？”阎庄果然语气疑惑，象是在琢磨哪里见过这名字。

身材高大的逃将握紧了手中木杖，捏得指节发白。